时间:2021-07-29 21:00:31来源:新京报作者: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陕西的黄土高原区,是黄河泥沙的主要来源地。陕西全省的国土面积仅占全国的1/50,但土壤流失总量占到全国的1/5,省内黄河流域输沙量占到黄河流域总输沙量的60%以上。因此,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治理的重点在陕西,减少入黄泥沙的重点也在陕西。
不过,这片俗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黄土地,已经开始扬眉吐气。
7月19日至23日,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牵头主办的中华环保世纪行2021年宣传活动采访团来到陕西,深入西安、渭南、延安等地,探访陕西推进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情况。陕西治黄有以下几组数据:流域内 32 个国考断面水质优于国考目标30多个百分点;植被覆盖度达到60.68%,年均入黄泥沙量从2000年之前的8亿多吨降至2.7亿吨。
全国人大代表、陕西省林业局副局长昝林森说,“经过多年持续努力,陕西实现了‘人进沙退、绿锁沙丘’的治沙奇迹”。
治沙
去年“十一”黄金周,电影《我和我的家乡》上映,榆林市的电影院几乎场场满座,不少市民自发观影,坐在影院里,时而微笑,时而热泪盈眶。这部影片的第四单元《回乡之路》,镜头对准了榆林所处的毛乌素沙漠,讲述了陕北治沙人“乔树林”用沙地苹果项目带领乡亲们先治沙再致富,将沙漠变成果乡的故事。
全国人大代表、陕西师范大学黄河研究中心主任方兰长期从事水资源管理和生态环境保护研究,带领团队多次到黄河流域各市县调研,榆林市就是她连续跟踪了7年的一个调研点。她说,“乔树林”的故事,在陕北有很多原型,“治黄必治沙。原来是沙进人退,榆林城历史上就曾因村庄被风沙侵袭,被迫3次南迁;现在是绿进沙退,一代又一代人一棵一棵种下生态林,把沙漠一点点逼退。
方兰访问过一位开办奶牛场的农户,“他家很有特点,有三套房,一套是破破烂烂的土坯房,是他爷爷住过的房子;一套是砖瓦房,是他爸爸住过的房子;一套是有玻璃屋顶的小二楼,是他现在住的房子。三套房子对比非常强烈”,方兰将三套房拍了下来,一次论坛中展示了这张图片,“会场的人感受特别强烈,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展现了当地百姓生活的变化”。
据榆林市统计,该市已治理的沙化土地面积占沙化土地总面积的93.24%,这意味着毛乌素沙地即将退出陕西版图,“一碗河水半碗沙”成为历史。
“昔日寸草不生的沙地,变成了林地、草地和良田”,方兰说,榆林的大美杏花节,带给她强烈的视觉冲击,“每到春季,10余万亩杏花绽放,脚下踩的是黄土地,头顶上是像彩云一样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粉色杏花,特别震撼”。
“沟里筑道墙,拦泥又收粮”,陕北黄土高原治沙,当地百姓还有一项发明——淤积坝,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中,筑起一道坝,形成一道人工屏障,从源头上封堵向下游输送泥沙的通道。
7月22日下午,延川县贾家坪镇马家湾村村民王世雄站到足有30米高、近7米宽的马家湾大型淤地坝上,看庄稼,坝地里接近一人高的玉米,已经抽穗。
上世纪七十年代,王世雄参加了马家湾大型淤地坝的修建,当年他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第一次刚修好,结果被大洪水冲毁了,前前后后修了三次,才修好”,他说,当年的辛苦如今尝到了甜头,坝地现在已经形成了近千亩良田。
延川县水土保持队队长任宏祥说,淤积坝减沙效果明显,以马家湾大型淤地坝为例,目前,该坝已拦截泥沙650万方,若黄河下游每方清淤费用按10元计算,减少清淤费6500万元。而且,淤积坝解决了百姓粮食问题,据调查,坝地粮食产量是梯田的2-3倍,是坡耕地的5-8倍。
陕西省林业局的统计数据显示,十八大以来,陕西年均治理沙化土地105万亩。全国第五次沙化土地监测显示,陕西沙化土地年均减少17.8万亩,860万亩流动沙地基本得到固定半固定,沙区植被平均盖度达到60%,治沙已达到“拴牢”流动沙地的效果。
植绿
出了榆林,黄河直入延安。信天游一句歌词如此描绘延安一带黄土高原昔日的场景,“背靠黄河面对着天,陕北的山来套着山。翻了道圪梁拐了道弯,满眼眼都是黄土山。”
21年前,延安响应党中央提出的“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口号,率先在全国开展大规模退耕还林,开始由黄变绿。
延安市人大代表、吴起县村民闫志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担任南沟村村委会主任,“开始时有的村民对退耕还林不认可”,他回忆,有人认为退耕还林无异于白日做梦,因为种十几亩地尚且吃不饱,退耕还林只种2亩地,日子怎么过?为了消除有的村民的顾虑,当年每天晚上,各级领导挨家挨户串门,跟村民们聊天。“退耕还林第一年底,村民们拿到补助资金,发现确实比种地强,积极性一下就高了”。
但是在寸草难生的黄土高原陡崖上种树,并不容易。从2004年到现在,延安市宜川县丽红专业造林队队长王小红一直在悬崖上造林。悬崖大部分区域是石质山地,土层浅薄、土壤贫瘠,而且兔害严重,给植树带来了严峻挑战。他们自创了一种造林方式——“石坑造林”,“就是垒石建坑,一锤一锤把大石块敲碎,垒成树穴,一点点把土背到树穴里,再回填起来种树”。
难以攀爬的陡壁,王小红和队员们要“吊威亚”,用绳子把人吊在悬崖峭壁,有的地方垂直高度达300到400米。今年4月,王小红就被吊到壶口瀑布上游右岸一个10多米高的悬崖上,“说不害怕,那是哄人的,下到半道上,不能往下看,一看就不敢下了。树苗也要背上去,一天运不了几棵。在平原上种树,一个人一天能种60棵,可在陡峭的悬崖上只能种七八棵树。”
闫志雄觉得,退耕还林后,生态环境变化最大,一片片荒山由黄转绿,“植被密集的地方,连人都走不过去”。而且气候也越来越湿润,“原来真是春雨贵如油,下场雨特别不容易,现在三天两头就来场雨”。
南沟村有一个占地400余亩的水库,退耕还林以来,水库的水越来越清。“陕北人都稀罕水,村里就把这个水库开发成了旅游景点,搞旅游,建了水上乐园,还有摇摆桥、卡丁车。2018年到2020年,景点盈利接近300万,这属于村集体经济,赚了钱大家分红”,闫志雄说。
陕西省林业局统计,延安市已从原来的“黄马甲”变成了“绿马甲”,累计退耕还林还草1077万亩,被誉为“全国退耕还林第一市”。陕北水土流失综合治理率则达到68%以上,土壤流失量比退耕前减少了85%。而陕西全省的绿色版图,向北推进400多公里。
节水
7月21日下午,陕西龙门钢铁总经理刘安民拿起一杯综合水处理系统刚处理好的再生水,一口饮下。他说,这杯再生水,经过了混凝、沉淀、过滤、软化等物理化学处理程序,纯净度可以满足精密仪器的要求。
龙门钢铁地处黄河岸边。黄河是一条严重的资源性缺水河流,以占全国2%的有限水资源,养育了占全国12%的人口。陕西也是一个水资源严重短缺的省份,全省人均水资源量、亩均水资源量,均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缺水形势决定了陕西必须在节水上下功夫。
刘安民说,龙门钢铁原来每年向外排放200万立方米处理后的水。2019年,厂里对水系统进行了升级改造,之后做到了污水不外排、循环使用。目前,龙门镇的生活污水已经接入到厂里的综合水处理系统,龙门镇由此成为黄河流域不向环境中排生活污水的第一镇,下一步计划接入韩城市的生活污水,“借助这些污水处理后再循环利用,今后可以实现炼钢不用新的水,也不外排水”。
据陕西省生态环境厅统计,2020年全省规模以上工业用水重复利用率达到91%,缺水城市再生水利用率达到20%。
方兰认为,与工业用水相比,农业用水是大头,2019年黄河流域农业用水占比达68.8%。她调研中,在渭北旱塬遇到了一位年过七旬的农民企业家,承包了一座荒山,“如同养育自己的孩子一样,经营了近十年,目前比较先进的一些节水措施,他都采用了。山上的坡度路面,都实现了道路硬化,就像海绵城市一样,每隔大约三五十米,路面上修了个槽,雨水能渗下去,经过沉淀净化,用来浇灌树、草等山上的作物。每年通过集雨,可以满足40%的灌溉水量。这就很了不得,相当于比外面的水价低一块钱,当地的水价比较高”。
方兰说,如今,这座曾经的荒山,成为当地不错的景点。从春天到秋天,山野上都开满了花,冬季漫山遍野都是滴灌管,小松树绿油油。荒山的经营模式是混合所有制,财政给予了一定的资金支持,“这位农民企业家觉得,政府给了支持,只要差不多能够盈亏平衡,就值得。山上的生态产品、假期旅游等等,也可以带来收入”。
方兰说,调研中还遇到过一些有相同想法的老一辈农民企业家,“水土保持治理是公益事业,这些人乐于为此付出,觉得如果财政资金能够帮一把,能够达到差不多的盈亏平衡就可以了。
修复
奔腾怒吼的黄河,流入秦东地区,开始变得温和,水面开阔,北起韩城南至潼关130多公里的河道周边,形成了陕西黄河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面积达4.5万公顷。其中的合阳县洽川湿地,被称为“黄河大海绵”,是黄河流域规模最大的湖泊型温泉湿地,这里还是《诗经》千古传唱的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诞生地。
“有时一走进芦苇丛,就会惊起一群鸟”,7月21日下午,在夏阳瀵湿地生态修复实验区,合阳县自然资源局党委书记、局长姚旺辉指着远处一处林子说,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洽川湿地的鸟林观赏区里,大鸨、黑鹳等数万只珍稀鸟类百鸟鸣春。
不过,这个百鸟鸣春的场景,曾受到严重冲击。姚旺辉回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随着人为活动增加,湿地面积退化,沿黄企业直接取水和排水,不但消耗大量湿地水资源,更影响了湿地水源补给,造成水质污染;沿黄居民毁坏芦苇,在湿地上种植莲菜、开挖鱼塘,黄河沿岸变得土层裸露,干涸贫瘠。
近年来,陕西实施了黄河西岸土地生态环境恢复治理工程,严厉打击乱垦乱挖等破坏湿地资源违法行为,关停了沿河污染企业。陕西“十三五”规划中提出,在加强生态环境保护过程中,要加快黄河湿地保护区建设。林业部门划定了湿地封育区、恢复区,封育区内禁止一切人为活动,对原来退化的湿地进行封闭保护。
“做好湿地生态大文章,实施了‘一退二限三还’,‘一退’就是退耕,‘二限’限种莲菜限养鱼,‘三还’还湿地、还芦苇、还水面”,姚旺辉说,现在每周他都 要对湿地实行全面巡护,重点关注是否有人违规占用湿地,或者违法捕鱼、捕鸟?
现在,洽川湿地已经“林进人退”,据统计,黄河湿地保护区周边总人口13万人,人口密度288人/平方公里,而在保护区内仅有1006人,人口密度只有2人/平方公里。湿地南端的晋陕黄河大桥,当年选址时,特意避开了湿地的核心地带,向湿地下游推移了接近十公里;为了让鸟儿可以在桥洞间自由穿行,桥墩比一般30米的标准高度,升高了16米。
生态环境的改变,鸟儿最知道。姚旺辉说,湿地鸟类由原来的148种增加到168种,其中国家二级野生动物大天鹅从百余只增至千余只以上,白琵鹭增至5000余只,迁徙水鸟如雁鸭类数量已增至50000多只,“洽川湿地已经成为中国候鸟南北迁徙的主要驿站,也是中西部候鸟的主要栖息地之一”。
方兰2015年到洽川风景区调研时,做了景区影响度评估,访问的一位搞骑马娱乐项目的老年妇女,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老人家说,她家就住在湿地边上,以前种莲菜,收益一般。后来洽川湿地变成了风景区,她就在景区里搞了骑马项目,生意很不错,几年间,家里盖起了两层楼”,方兰说,景区影响度评估中,有一个问题是如果参与环保投资,愿意贡献多少钱?支付意愿分为0—50元、50—100元、100—200、200—300元、300以上等几档。
问到这位老年妇女时,她说村里有退休金制度,她愿意把退休金的一半,贡献出来,“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已经很高了。我能感受到,当地百姓对这片景区的感情,这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是他们的生命之源,带给他们生活的富足,所以他们愿意花更多的钱,让这片景区变得更好”。
治污
7月20日下午,位于沣河入渭口的沣河全指标水质自动监测站,陕西省环境保护公司总经理王团安打开站内控制单元的键盘,调出当天各时段的监测数据,包括总磷、总氮、氨氮、粪大肠菌群等11项,每一项均优于考核指标。
“我是陕西人,沣河边上长大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沣河水质特别差,可以说不能称之为河,就是一个排污沟”,王团安说,沣河生态治理工程启动后,河道污水口全部截流,生态环境转变,“你们现在看到这里是公园,但是多年前,全部都是垃圾”。
沣河是渭河的一级支流。渭河流经陕西关中地区,是黄河最大支流。上世纪八十代年以来,渭河也曾经垃圾遍地,由于过度取水加上沿岸城市无序排污,导致渭河水量减少、污染严重,甚至被称为关中“下水道”。2011年,陕西省委、陕西省政府启动实施了渭河陕西段综合治理。
渭河西安城市段紫薇湖建设前,2009年拍摄,西安市渭河生态管理中心供图
西安市渭河生态管理中心主任侯瑾昕回忆,渭河西安段的治理,2008年就已启动。“万事开头难。征地拆迁是工程建设的基础和前提,也是工程建设面临的最大挑战和难点。当年,征迁工作初期,部分群众有抵触情绪,不配合征迁工作,甚至有个别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打伤了征迁干部”,她说,工作人员放弃节假日和礼拜天,一家家谈,一户一户做工作,终于获得了沿渭企业、群众的的支持。
“正当大家沉浸在征迁问题逐步解决的喜悦中时,又一个技术难题给了建设者们当头一棒”,侯瑾昕说,滩区砂砾料碾压试验不合格,无法达到设计要求。“七百多万方土料出了问题可不得了,那可是关乎堤防质量的大事。料源外运的费用太高,摆在建设者们面前的只能是就地取材,河滩找料。就这样,大家足迹踏遍河滩的角角落落,每发现一片土料,就立即做碾压试验,前后历时近一个月,经过了百余次的碾压试验,终于解决了这-技术性难题,不但工程质量有了保证,也为国家节约了上亿元资金”。
侯瑾昕说,历经13年治理,渭河西安段已经成为滨水生态景区,“泾渭分明”等景点已经成为网友“打卡”地。渭河出境断面的水质,已提升到Ⅱ类,为20年来最好水质。
渭河西安城市段紫薇湖建设后,2019.3.31拍摄,西安市渭河生态管理中心供图
陕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刘小燕说,渭河流域保护治理条例正在修订过程中,目前在进行三审前调研修改工作,“在控水方面划下红线,在法规中建立最严格的水资源保护利用制度”。
刘小燕表示,“水”是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关键,在立法过程中,本届陕西省人大常委会制定修改了一系列与“水”有关的地方性法律法规,已经制定修改省地方性法规32件,审查批准设区的市法规43件,涉及黄河流域生态治理和修复河道整治和水土保持、污染防治和高质量发展、黄河文化传承和保护等方面。